四十岁的寓言

20岁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日子。30岁的时候觉得这个日子还遥遥无期。36岁本命年，也根本没拿即将到来的40岁人生当回事。因此，大约有二十多年的时间，伴着躁动，做了许多莽撞事和错事。该珍惜的并未真正珍惜，本该早已改正的错误也明日复明日地拖到今天。所以，四十年披满风尘的行囊里那些所谓收获的果实，也就微不足道了。

“四十不惑”。这只说明此之前一定是糊涂的。至于以后是否清醒，是否明白，或者是否依然迷惑，其实还很没有把握。然而当生活一再发出这样的反问，我们又该如何回答——人生一定要很清醒，很明白，很不惑吗？

糊涂有糊涂的悲哀，清醒有清醒的痛苦。大智若愚，难得糊涂，求同存异，正是饱尝了许多清醒的痛苦和折磨之后，忽然由不惑而惑的。大概十年以前，我在一篇散文中写过这样一个意思：历史是一道加法，而生命却是一道减法，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底牌，是我们在劫难逃的命运法则。而当十年过去，当岁月进入夏末秋初的时候，在那苍然斑驳的林间路，在那沉凝无语的秋水边，我突然感到，上天早已为我们安排好的那个人生法则，其实并不可怕。确切点说，因为法则等号那边是太未知、太糊涂的终点站，所以可怕是有一点，而痛苦却极难表述——真正让我们感到艰辛、感到惨痛、感到身心疲惫的，其实是等号那边，我们可以清醒地回顾和看到的过来路。于是我们便明白，糊涂的怨罚无外是失去；而清醒的代价是你终于明白，人生有许多不可改正的错误，有许多开场就是悲剧结束还是悲剧的故事，有许多失不再来的东西，有许多力不从心的渴望。因为是对太多糊涂的清算，是对太多糊涂的嘲笑，也因为有太多挥之不去的记忆，岁月太长，伤口太多，所以，清醒的时刻往往是想流泪的时刻。很想流泪。

人有一种时候是不愿意回忆的。仿佛正在清晨梦中的游子不愿被惊醒一样，往事也最好不被惊醒，就让它尘封着，安静地夹在那翻了一半的旧书中吧。而深埋于心底的那些仅存的故事，最好也让它变成只能考证时间的瓦砾。不会忘记，又不想惊动；翻捡出来，又无从打点。那只半旧的行囊，不知是塞在床下，还是放在写字台边，不知是背着上路，还是写一个根本没有邮址的包裹，寄往那常常是不知所措的心灵，或者干脆深埋于老屋后院的地下，管它是长出白杨还是杂草。这就是我此时的心情，四十岁的心情。有点复杂。

3月15日生日那天，母亲率领全家老小从早到晚，比任何一个生日都郑重地忙着，对着不同菜谱炒了二十多个菜。我知道母亲很看重儿子40岁的生日，她是过来人，她知道40岁是人生的一个大站，是一个要加水加油甚至需要检修的大站。蛋糕之后，母亲一定要为我削一个苹果，母亲的嘱咐也不同以往，而是“注意身体，平安是福。”母亲的目光一直充满关切，这关切似乎还有点怜惜的伤感。她希望儿子不要再像20岁那样拚，像30岁那样搏。母亲是一种岁月，这岁月不只是母亲自己生命的忙碌和艰辛，更多的还是对儿女那难以述说的爱和关切。也许正是在这爱和关切的注视下，我们学会了感激，学会了清醒之后的那点从容和淡然。

尽管我们身上有伤，眼里有泪，我们还是走过来了。因此，我们应当学会感激，感激那些搀扶我们上路的人们，感激那些给我们以太多宽容和理解的人们，感激为我们日夜担忧的亲人们。心怀感激上路，我们就会无比轻松。人生的大度所以是一种智慧，原因就是这种大度不仅仅是对他人，也是对自己；不仅仅是对昨天，也是对未来；不仅仅是对某件事情，也是对整个人生，整个生命。一个从不会感激的人，一个从不懂得回报的人，也不会懂得宽容。

我们必须承认，生活已经大大地改变了。现代文明，数字化生存，全球经济一体化，几乎让人忘记了，甚至不相信还会再有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的那份人生悠然。转型期的社会生活，人际关系一下子现实也真实了。最新的新闻是电脑也能创作小说。“深蓝”的色彩冲淡了我们推崇许久的无比灿烂的田园风光。而生存的挑战，其实就是那个人类第一篇由电脑创作的小说题目《背叛》，“背叛”是必然的，只是我们还不清楚这背叛的空间究竟有多大，是道德的还是市场的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？而且现代文明究竟还要背叛我们多少？我们信奉的、理想的、恪守的、曾经无悔追求的东西，究竟还有多少能存留在我们电脑的“回收站”中？是这样困惑着，还是去试着开始一种新的生活，试着体验那种也许是从冰箱里拿出的极不真实的人的感情，试着体验数字化生存中面对“桌面”孤独的狂欢。有时我想，当纸和笔不再发生那种或幸福或痛苦的摩擦时，电脑的写字板上组合而成的文学，也许真的因为跳跃着过多的游戏色彩而彻底轻松了。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？

林肯似乎表达过这样的感想：40岁，人生的开始。这话有点太壮烈太自信。但也有道理。40岁至少是苍翠成熟的人生初秋，生命既成熟又旺盛。这是一个可以理解过去，也可以拥有现在的年龄，因此这个年龄的坚定，是田野对庄稼的坚定，持重而成熟；这是一个有过许多经历，还有许多经历等待的年龄，因此这个年龄的目光，是江河对高山的注目，从容而大度；这是一个成功多失败也多的年龄，因此这个年龄的追求，是雁阵对蓝天的追求，规则而自然；这是一个吃饭准时、吃药也准时的年龄，因此，这个年龄的日子，是月光对池塘的抚摸，冲淡而平和。生命终于露出丰赡，勤劳的农人看重收获，更看重收获的喜悦。重要的是我们收获过，而且种熟了一片可以年年丰收的熟土地。